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拂曉文壇 e-DAWN Articles 吳際平

讀者回響 - 吳際平    2015.01.04

 

聯合報曾經有一副膾炙人口的妙對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,小市民不可一日無報」生動刻劃出普羅大眾的一日之計在於晨讀報,不出門能知天下事。

聯副的專欄向由學養專精、望重士林的名家主筆,針砭時政,擲地鏗鏘,鞭辟入裏,深中人心。其中尤以耕耘一方園地長達27年的「感時篇」作者張作錦先生最為人所稱道欽服,篇名「感時」顯然滿腔熱血、關心時局、愛國愛鄉,又能信手拈來引用古往今來之典故例證、學者專家的名言高論。篇篇作品言必有據,字裡行間情深意摯,讀之讓人深受感染,油然興起洶湧澎湃之激動心情。

晨起讀報是美好一日的開始,翻至副刊若見張先生方塊,必定好整以暇,逐字細品,反覆咀嚼,生怕遺漏。數十年來如此,於今為烈。

博聞廣記的生花妙筆帶領著讀者上下古今、邊疆塞外遊走,總能緊扣時事,發人所未發,言人所未言。一枝新聞工作者觀察敏銳的健筆,加上舊文學的根柢紮實,遣詞造句生動雋永,無一字不妥貼,令人傾倒,真可謂字字珠璣,值得品味再三。

最難能可貴的是針砭國事總能提出不激情,不媚俗、不偏頗、不嘩眾的獨到見解,讓人打心底佩服。每篇切中時弊的讜論宏言都值得當局虛心拜讀,納為施政的參考。

殊不料今﹙103﹚年10 月9日「感時篇」突然刊出「國事無人聞問乎?」一文,列舉昔日諤諤之士今皆默然。難道「天地閉,賢人隱」國事已到了不忍言、不願言、不堪聞問的地步?我們強烈感受到他的無奈與痛心。

果然14天後,也就是10月23日終於見到他告別讀者的封箱之作。副標題引用國人景仰的大公報張季鸞先生的兩句話:「苟有主張,悉出誠意」更是作者自況。

回顧27年來的苦心孤詣,從熱血澎湃諄諄的進言者,終成閉口封筆的徹底寒心人,孰令致之?

篇末句尤不忍卒讀,難道真如袁子才所言「朔風野大,猶屢屢回望也」 今後何處去尋文采、識見如作錦先生者乎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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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編註】謝謝楊珊珊提供張作錦感時篇如下:

感時篇/國事無人聞問乎?

張作錦/聯合報

 

中央研究院院士許倬雲教授的新書《現代文明的批判──剖析人類未來的困境》,最近在台灣由「天下文化」出版。

這本書主要在提出一個問題:「人類文明究竟是走到了衰亡的階段?還是有可能經過調整,再一次走到新的高峰?」這樣的問題,經天緯地,宜乎由一位學問家提出來,也只有這些知識分子,能領導芸芸眾生,找到一條通往新世界的路。

雖然,許院士應該寫這樣的書,這是他歷史家的本業,我們也慶幸有這樣的好書可讀;但是,細心讀者也許會發現,許院士近年很少針對台灣的現實問題發言了。儘管那些文章不太「學術」,對國家卻是「有益」。

許院士青少年期隨家庭來台,在台受教、成長,對台灣有血肉相連的感情。後來他學成名就,在國外任教,心中念念不忘台灣,台灣政經社會一有風吹草動,他必有文章反應,向政府和同胞進言。

這些文章收在他2002年底出版的《倚杖聽江聲》(三民書局出版)文集中。隨便舉幾則題目,就知他的用心:〈權力不容三合一〉〈冷眼論選戰〉〈小民百姓不願見劫貧濟富〉〈勉陳水扁與新政府〉〈台灣沉痾痼疾〉〈論國會亂象〉〈以知識與智慧尋求突破兩岸困境的新方案〉等等。

「二二八」問題在台灣是一個忌諱,戒嚴期間則尤其如此。但此事不了,社會難安。就在解嚴前五個月,許院士在聯合報撰文呼籲《化解「二二八」的悲劇》,提出道歉、平反、究責和賠償等具體建議,希望此事不再長期流於情緒的激盪,而能得到疏導與和解的結局。

當時聲聲入耳、事事關心的讀書人,自不僅許院士而已,而是一個很大的學術社群,都希望本於知識責任,監督政府,守望社會,使台灣走得穩健,發展更好。

譬如1987年,國家認同問題初現,丁邦新院士發表〈一個中國人的想法〉,頗受各方重視。但何懷碩教授回以〈另一個中國人的想法〉,提出不同意見。意見儘管不同,但關心國家前途則一。

胡佛和楊國樞兩位院士,當年都是「勇於發言」的學者,近年兩人都幾已擱筆。胡院士是憲法專家,在立法院長王金平和民進黨總召柯建銘涉及關說案,兩主嫌無事,檢察總長黃世銘卻有責任,胡院士撰〈光天化日,陷人於罪〉一文,為多年來少見的「正義之聲」。

台大前校長孫震教授,是經濟學家,曾任職政府,他過去書寫甚勤,每有意見,朝野矚目,現亦惜墨如金了。

另一經濟學家高希均教授,在報章上尚常見其文章,但已不若當年〈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〉那樣犀利矣。余英時院士日前回台受贈「唐獎」,雖然風采依舊,除了對大陸的自由和人權有一貫的主張,對台灣內部事務就甚少發言了。沈君山沉睡未醒,李亦園健康欠佳,都無法苛求。

其他如金耀基、于宗先、林毓生等幾位過去常「一言九鼎」之人,現亦久未聞其聲。

是台灣已進步到十全十美,無懈可擊?還是現實環境已無這些知識分子說話的餘地?或者說了也沒有用,大家因而群相緘口?

原來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的讀書人,若都袖手乾坤看斜陽去,對台灣而言,這大概不是好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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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編又註】特別刊載張作錦感時篇最後一篇如下:

感時篇/最後一篇:告別讀者

2014-10-23 【聯合報╱張作錦】

苟有主張,悉出誠意;錯謬定多,欺罔幸免。──張季鸞

「感時篇」專欄結束,今天刊出最後一篇,敬向讀者告別。

這個專欄始於1987年。27年來,世界、台灣、兩岸,浪起波湧多少事,但躲在報紙一角小小的一片文字,誰知能否取一瓢飲?

1983年筆者被派到紐約聯合報系的《世界日報》工作,但身在域外,心懷故土,對台灣的風吹草動都很牽掛,忍不住寫些文章,提點意見,分刊於新聞版和副刊,後經當時《聯副》主編詩人啞弦的安排,以「感時篇」之名統一於副刊版面。我1990年調回台灣後,繼續執筆。先是每周一篇,近幾年改為每兩周一篇。「感時」開篇時,《聯副》已另有兩專欄,彭歌的「三三草」和張繼高的「未名集」。兩位都是名家,崔顥題詩在上頭,真教後來者忐忑難安。

台灣雖曾連年有兩位數的經濟成長,躋身「亞洲四小龍」,民主化進展快迅,但還是沒走出偏安王朝的歷史舊路──強敵壓境,而內鬥不歇。

清朝末季,外患此去彼來,主持「洋務運動」的李鴻章,提出他的救國方針:外須和戎,內須變法。和戎,與外國和平相處;變法,要努力革新自強。今天台灣的局面不也是這樣嗎?我們要和大陸和平交流,打仗就是玉石俱焚;我們自身則要戮力建設,以實力爭取國家的未來。這些年我的專欄小文,大致不離這兩條主線。

台灣實行政黨政治,但弊病不少,我寫〈「政黨」政治與「我黨」政治〉,「政黨」尚或可能心存國家社會,「我黨」必然只是一黨之私。我又寫〈政黨收買選票,百姓零售國家〉,警告選民貪圖政黨放送「社會福利」和亂開空頭支票的危險。我體認到台灣社會對政黨輪流執政還不太適應,呼籲人民〈要把政黨輪替養成習慣〉。

台灣最引以為傲的是我們的自由開放,但自由顯然已被揮霍濫用。我認定〈自由而無秩序,終將失去自由〉,也指出〈沒有道德的自由社會從來就沒有過〉,希望國人警覺。

不錯,台灣是民主了,但民主的品質如何恐怕還要接受檢驗,我寫〈有民主之人,才有民主之國〉,大家要反躬自省自己的民主素養。而且,有民主若無建設,國家不會前進,所以我說〈民主並不能保障國家不走向衰亡〉。我祝望〈台灣不能是「短暫的富裕」〉。

民主的精神面貌,國家的實體進步,都靠法律維護和推動,而法律出自立法院。我們立法院之醜陋不堪,以及對國家發展的阻礙與戕害,國人盡知。我問〈怎樣搶救立法院?〉,答案有,但誰能做到呢?

兩岸關係複雜,端賴時間解決,有些專事挑撥、想火中取栗者的態度,教人憂心。2003年11月3日國防部副部長陳肇敏在立法院說,「台灣獨立,中共一定動武」。若開戰,「國防部戰耗動員為12萬8千人」。所謂「戰耗動員」,就是我軍第一波傷亡人數。當時陳水扁總統正規畫2006年制定新憲,2008年建立新國家。那麼06到08年之間要不要打仗?我在專欄裡問:〈誰家的孩子列在攻台第一波十二萬傷亡名單上?〉這篇文字有不少讀者反應,足證很多人不願兩岸以戰爭解決問題。一位讀者更把文章自費影印1000份,分送各方,希望為阻止殺戮盡一點力。

台灣近年流行檢驗別人是否「愛台灣」,且常以出生地為判斷依據。自明朝以降,西方傳教士來華,有些人力行「華化」,忠貞不二的替中國人服務,我舉了些例子,問道〈誰說人只愛自己出生的地方?〉,我並引申以談〈愛國與憂國〉,我的結論是:心中若無國家,憂國是妄言,愛國是謊言。

我是職業新聞記者,自然會談本行本業的事。我寫過〈新聞「製造工業」仍未夕陽〉,也寫過〈媒體應擺脫政治附庸地位〉。於役新聞界數十年,內心的無奈與倉皇,盡在這兩題中。

提起新聞界,像其他行業一樣,自亦有典範人物,譬如當年《大公報》的張季鸞。他為《大公報》所訂「不黨、不賣、不私、不盲」的四不,是報界永遠的碑石。他曾在文章中強調,他個人及同僚「雖技能有限,幸品行無虧」。又說,「苟有主張,悉出誠意;錯謬定多,欺罔幸免。」張氏的文采與事功,令人高山仰止,但他著文「悉出誠意」和「欺罔幸免」的篤實與嚴謹,後人還是可以學習與追求的。

寫這個專欄,結識很多讀者朋友,他們給我的指正,我敬謹接受;他們給我的鼓勵,我永銘在心。台灣處境艱難,國人望治心切,而筆者力薄能鮮,專欄雖云「感時」,但文章未能「濟世」,辜負了讀者的期許。

長亭外,古道邊。耕耘小小一方土地27年的老農,此刻放下鋤頭,走過田埂,然猶屢屢回頭張望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