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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編又註】特別刊載張作錦感時篇最後一篇如下:
感時篇/最後一篇:告別讀者
2014-10-23 【聯合報╱張作錦】
苟有主張,悉出誠意;錯謬定多,欺罔幸免。──張季鸞
「感時篇」專欄結束,今天刊出最後一篇,敬向讀者告別。
這個專欄始於1987年。27年來,世界、台灣、兩岸,浪起波湧多少事,但躲在報紙一角小小的一片文字,誰知能否取一瓢飲?
1983年筆者被派到紐約聯合報系的《世界日報》工作,但身在域外,心懷故土,對台灣的風吹草動都很牽掛,忍不住寫些文章,提點意見,分刊於新聞版和副刊,後經當時《聯副》主編詩人啞弦的安排,以「感時篇」之名統一於副刊版面。我1990年調回台灣後,繼續執筆。先是每周一篇,近幾年改為每兩周一篇。「感時」開篇時,《聯副》已另有兩專欄,彭歌的「三三草」和張繼高的「未名集」。兩位都是名家,崔顥題詩在上頭,真教後來者忐忑難安。
台灣雖曾連年有兩位數的經濟成長,躋身「亞洲四小龍」,民主化進展快迅,但還是沒走出偏安王朝的歷史舊路──強敵壓境,而內鬥不歇。
清朝末季,外患此去彼來,主持「洋務運動」的李鴻章,提出他的救國方針:外須和戎,內須變法。和戎,與外國和平相處;變法,要努力革新自強。今天台灣的局面不也是這樣嗎?我們要和大陸和平交流,打仗就是玉石俱焚;我們自身則要戮力建設,以實力爭取國家的未來。這些年我的專欄小文,大致不離這兩條主線。
台灣實行政黨政治,但弊病不少,我寫〈「政黨」政治與「我黨」政治〉,「政黨」尚或可能心存國家社會,「我黨」必然只是一黨之私。我又寫〈政黨收買選票,百姓零售國家〉,警告選民貪圖政黨放送「社會福利」和亂開空頭支票的危險。我體認到台灣社會對政黨輪流執政還不太適應,呼籲人民〈要把政黨輪替養成習慣〉。
台灣最引以為傲的是我們的自由開放,但自由顯然已被揮霍濫用。我認定〈自由而無秩序,終將失去自由〉,也指出〈沒有道德的自由社會從來就沒有過〉,希望國人警覺。
不錯,台灣是民主了,但民主的品質如何恐怕還要接受檢驗,我寫〈有民主之人,才有民主之國〉,大家要反躬自省自己的民主素養。而且,有民主若無建設,國家不會前進,所以我說〈民主並不能保障國家不走向衰亡〉。我祝望〈台灣不能是「短暫的富裕」〉。
民主的精神面貌,國家的實體進步,都靠法律維護和推動,而法律出自立法院。我們立法院之醜陋不堪,以及對國家發展的阻礙與戕害,國人盡知。我問〈怎樣搶救立法院?〉,答案有,但誰能做到呢?
兩岸關係複雜,端賴時間解決,有些專事挑撥、想火中取栗者的態度,教人憂心。2003年11月3日國防部副部長陳肇敏在立法院說,「台灣獨立,中共一定動武」。若開戰,「國防部戰耗動員為12萬8千人」。所謂「戰耗動員」,就是我軍第一波傷亡人數。當時陳水扁總統正規畫2006年制定新憲,2008年建立新國家。那麼06到08年之間要不要打仗?我在專欄裡問:〈誰家的孩子列在攻台第一波十二萬傷亡名單上?〉這篇文字有不少讀者反應,足證很多人不願兩岸以戰爭解決問題。一位讀者更把文章自費影印1000份,分送各方,希望為阻止殺戮盡一點力。
台灣近年流行檢驗別人是否「愛台灣」,且常以出生地為判斷依據。自明朝以降,西方傳教士來華,有些人力行「華化」,忠貞不二的替中國人服務,我舉了些例子,問道〈誰說人只愛自己出生的地方?〉,我並引申以談〈愛國與憂國〉,我的結論是:心中若無國家,憂國是妄言,愛國是謊言。
我是職業新聞記者,自然會談本行本業的事。我寫過〈新聞「製造工業」仍未夕陽〉,也寫過〈媒體應擺脫政治附庸地位〉。於役新聞界數十年,內心的無奈與倉皇,盡在這兩題中。
提起新聞界,像其他行業一樣,自亦有典範人物,譬如當年《大公報》的張季鸞。他為《大公報》所訂「不黨、不賣、不私、不盲」的四不,是報界永遠的碑石。他曾在文章中強調,他個人及同僚「雖技能有限,幸品行無虧」。又說,「苟有主張,悉出誠意;錯謬定多,欺罔幸免。」張氏的文采與事功,令人高山仰止,但他著文「悉出誠意」和「欺罔幸免」的篤實與嚴謹,後人還是可以學習與追求的。
寫這個專欄,結識很多讀者朋友,他們給我的指正,我敬謹接受;他們給我的鼓勵,我永銘在心。台灣處境艱難,國人望治心切,而筆者力薄能鮮,專欄雖云「感時」,但文章未能「濟世」,辜負了讀者的期許。
長亭外,古道邊。耕耘小小一方土地27年的老農,此刻放下鋤頭,走過田埂,然猶屢屢回頭張望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