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拂曉文壇 e-DAWN Articles 王 萱

   【從詩詞談愛情】

摽有梅——喂,過來聊聊吧 - 王 萱   2015.02.08

 

摽有梅,其實七兮。求我庶士,迨其吉兮!
摽有梅,其實三兮。求我庶士,迨其今兮!
摽有梅,頃筐塈之。求我庶士,迨其謂兮!
《詩經昭南/摽有梅》


「摽有梅」,摽,落也。梅子成熟落地,喻為女子當嫁之時。梅落則時節甚晚,象徵芳華已將結束。女子數著:樹上梅子還有七成,對我有意的少年郎啊,不要錯過好時辰。樹上梅子還有三成,對我有意的少年郎啊,今天就是個好時辰。哎呀,梅子快落光了,對我有意的少年郎啊,快拿竹筐來拾啊,喂,過來聊聊吧!眼見樹上梅子由七到三,即將落盡,女子的焦急溢於言表,終於忍不住出言催促。仿佛落下的不是梅子,而是自己寶貴的青春年華。

這是一首民間女子的求偶戀歌,任誰也看得出這位女子的待嫁心情。詩序云:「摽有梅,男女及時也。召南之國,被文王之化,男女得以及時也。」男女及時,即適齡結婚,這是周朝的基本國策。《周禮》規定「男子三十而娶,女子二十而嫁」(這是上限)。另於仲春聚會男女,「奔者不禁」。但是仲春之月一過,就要等待來年。龔橙《詩本義》說:「《摽有梅》,急婿也。」 這個「急」自用得真傳神。古時女子的社會地位建立在婚姻的基礎之上。逾時未嫁,必然承受社會壓力,難怪要焦急了。可曾注意詩中女子的慧黠與矯情﹖口口聲聲「求我庶士」,不如說是「我求庶士」,似乎只要人家開口,就準備嫁了!


「摽」字另有一種解釋為「擲」,擲者「投」也,贈送之意;「謂」亦另有一解為「仲春之月令會男女」之會。女子提著一筐梅子,沿路送給遇見的男子。梅子從七成減到三成,到快見底了,眼見時機將盡,女子忍不住催促:「少年郎,說句話呀!」說些甚麼呢﹖當然是終身大事啊!

春秋時仲春之會期間有女子投果示愛的風俗。如《詩經衛風/木瓜》女子先投「木瓜」(香梨)試探,未料對方「報之以瓊琚」。連忙再投之以「木桃」(楂子)、「木李」(木梨),對方又報之以「瓊瑤」、「瓊玖」。雙方既然都有好感,就可以談論婚姻了。投梅亦然,滿筐的梅子,送給心儀的人,就是示好的舉動。這種風俗一直沿襲至六朝,晉人潘岳是著名美男子,每當出獵經過市街,都引來女子圍觀,率爭投果物,常滿載而歸。這恐怕是今日追星族之濫觴。聞一多《類鈔》就主張《摽有梅》反映了古代婚戀習俗,認為是「女子投果擇婿」,這種說法就比另一解釋生動得多了!

《摽有梅》一詩傳唱甚廣,在歷史上曾經立了大功。《左傳》襄公八年,晉國范宣子出使魯國,意欲尋求魯國相助伐鄭,因不便直言,乃吟一段《摽有梅》:「摽有梅,其實七兮。求我庶士,迨其吉兮。」意喻現今正是伐鄭良機,探求魯國意欲何如﹖魯國季武子立即明白,也回敬《詩經小雅/角弓》:「騂騂角弓,翻其反矣,兄弟婚姻,無胥遠矣。」答以角弓之弦須時時調整,兄弟親戚不要疏遠。意思就是:您的事,包在兄弟我身上了!瞧,讀了詩經,說話多麼委婉又有效。原來古者諸侯卿大夫結交鄰國,多以隱微之言相交談,揖讓進退之時,常常吟詠《詩經》中詩句以諭其志。高來高去,在心領神會之間就可締結盟約。難怪孔子曰:「不學詩,無以言」。

香港歌手羅敏莊有一首主打歌《一顆恨嫁的心》。歌詞是這樣的:「哪天方可與你成為一對﹖去創造這夢裡愉快天地。戒指預備,更要玫瑰,公佈要在電台。婚紗配黑皮褸,穿短褲亦美」原來粵語中「恨嫁」和「盼嫁」是一樣的。是否因由愛生恨,又愛又恨、無愛無恨的弔詭,百思不得其解,就恨起「嫁」來﹖或許更想不通的是:盼來盼去盼不來,無由得生出了恨意。劉禹錫《竹枝詞》唱道:「楊柳青青江水平,聞郎江上唱歌聲。東邊日出西邊雨,道是無晴卻有晴。」心裡明明有個他,奈何若即若離,惹人煩憂。我所認識的中國朋友中,有一對堪稱珠聯璧合,丈夫內斂沉穩,妻子極為美麗。問他們如何相識成婚﹖女方說:「是我先提出來的。文革的時候文青都下鄉了,耽擱了好幾年,才能再回到學校讀書。畢業時我都26歲了。三年來他都是不溫不火的,捱到要分離也不說一句話。我就直接問他的意思啦!」問得好!不問哪有三十來年的恩愛夫妻﹖這樣一印證,《摽有梅》中那女子「求我庶士,迨其謂兮」的心情就更加明白了。


自有《摽有梅》,後代逐漸形成了思春詩的模式:感慨青春易逝,追求良緣及時。除了北朝民歌如《折楊柳枝歌》「門前一株棗,歲歲不知老。阿婆不嫁女,那得孫兒抱」最坦率開放外,其他多半低迴婉轉。如唐《金縷曲》「花開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」。明《牡丹亭》「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」、清《紅樓夢》「花謝花飛飛滿天,紅瀟香斷有誰憐」,無不是同一類的變奏,寫盡懷春之情。青春空待,花謝無語,甚至有些悲淒了。比較起來,現代席慕蓉《蓮的心事》就顯得不怨不悱,淡定而婉約:


是一朵盛開的夏蓮
多希望
你能看見現在的我

風霜還不曾來侵蝕
秋雨還未滴落
青澀的季節又已離我遠去

我已亭亭  不憂  亦不懼
現在   正是
最美麗的時刻
重門卻已深鎖
在芬芳的笑靨之後
誰人知我蓮的心事

無緣的你啊
不是來得太早  就是
太遲


台灣已屆「摽梅之齡」的未婚女性不少,是否真能不憂,亦不懼﹖據2014年內政部統計:「去年全台30歲到49歲未婚男性有121萬4322人,比同齡未婚女性還多出三十萬人。」這樣看來,憂懼的應該是「剩男」了。許多「剩女」擁有高學歷、高收入,興趣廣泛、注重生活品味。她們不婚的原因不一,有的是還沒遇到心動的人,有的眼光高「要挑就要最好的」,有的不想談戀愛,有的嫌結婚牽扯太多,「還不如養隻狗」。但其中大多數還對婚姻有憧憬,只是抱著隨緣的態度:雲淡風輕也好,熱戀一場也好,重要的是要做「自己的主人」。她們認為不婚也是一種選擇,希望獲得社會尊重。

也許《摽有梅》也可以這樣解釋:樹上梅子還有七成,對我有意的帥哥啊,青澀的季節已離我遠去。樹上梅子還有三成,對我有意的帥哥啊,現在正是我最美麗的時刻。梅子即將落盡,對我有意的帥哥啊,聽我說句話吧,我已不憂,亦不懼。

換一個角度,給自己新的契機。即使過了摽梅時節,也能多一分自信,多一分從容,這樣,可能更容易懈逅真正的愛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