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拂曉文壇 e-DAWN Articles 王 萱

   【從詩詞談愛情】

此心安處是吾鄉——有你﹐就是天堂 - 王 萱   2015.05.28


詩歌之動人心弦,端在直抒胸臆,自然清新。讀蘇軾《定風波》,令人讚歎:

常羨人間琢玉郎,天教分付點酥娘。自作清歌傳皓齒,風起,雪飛炎海變清涼。
萬里歸來年愈少,微笑,笑時猶帶嶺梅香。試問嶺南應不好?卻道,此心安處是吾鄉。

 

詞前有序云:「王定國歌兒曰柔奴,姓宇文氏,眉目娟麗,善應對,家世住京師。定國南遷歸,余問柔:『廣南風土,應是不好?』柔對曰:『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。』因為綴詞云」。王鞏,字定國,是宰相王旦之孫。他的父親龍圖閣學士王素曾將定國託付蘇軾,使從之問學,因此兩人關係在師友之間。元豐年間(1079)東坡「烏台詩案」牽連眾多親友,其中就數王鞏貶得最遠(嶺南賓州),處罰最重。定國貶謫時,家中歌妓柔奴毅然隨行至嶺南。元豐六年(1083)王鞏方得北歸。王蘇二人相會,出柔奴勸酒。問及廣南風土,柔奴答以「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。」東坡心神撼動,作此詞以為贊。

 

王鞏是位美男子,故以「琢玉郎」稱之:「點酥娘」通稱心思靈巧的女子,此喻柔奴。《定風波》詞的上片一開頭就讚嘆︰俊美多情的王鞏,與心靈手巧的柔奴,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!就算是身處炎熱蠻荒之嶺南,柔奴那如同清風吹拂般的歌聲,能在熾熱炎海中帶來飛雪般的清涼。下片說佳人嶺南歷劫歸來愈加年輕,笑起來的時候猶帶嶺南梅花般的清芳。詢以「試問嶺南應不好」?卻得到坦然自若的回答:「此心安處是吾鄉」。

 

王鞏早年為人好誇誕議論,十足貴公子習氣。蘇軾任徐州知州時,曾力邀王鞏重九會於徐州黃樓。王鞏人未到詩先至,聲稱︰「向來不飲外酒」,並自稱「惡客」。蘇軾也以詩回敬:「子有千瓶酒,我有萬株菊。任子插滿頭,團團見花不見目。醉中插花歸,花重壓折軸」,王鞏果然帶了家釀美酒,主人卻說:「但恨不攜桃葉女,尚能來趁菊花時」,反怪他為何不帶侍妾同來?他們就是這樣慣常說笑。另日,蘇軾請下屬顏復代為陪同王鞏往遊於泗水,南下百步洪。天色向晚,一行人在美女陪伴下,棹舟趁月而歸。蘇軾羽衣佇立黃樓上等待,遙望一船榮與,月照水上,笛聲響徹山谷。東坡欣然而笑:「自李太白死,世間無此樂事,已三百餘年矣!」蘇軾後來作《百步洪/二首之一》寄王鞏:「不知詩中道何語,但覺兩頰生微渦。我時羽服黃樓上,坐見織女初斜河。歸來笛聲滿山谷,明月正照金叵羅(酒器)」就是記載這段有趣的遇合。

 

蘇軾在《定風波》詞中的提問大有玄機。須知王鞏之貶居嶺南,實為東坡所累。嶺南蠻荒不文,王鞏、柔奴二人歷盡辛苦,堪稱九死一生。蘇軾於《王定國詩集敘》云:「今定國以余故得罪,貶海上五年,一子死貶所,一子死於家,定國亦幾病死。余意其怨我甚,不敢以書相聞。」足見內心頗為不安。因此「試問嶺南應不好?」實則慰問與愧疚兼而有之。而柔奴的回答「此心安處是吾鄉」卻出人意外,使詩人嘆服。其實此語並非柔奴所獨創。唐朝白居易《初出城留別》詩:「朝從紫禁歸,暮出青門去;勿言城東陌,便是江南路。揚鞭簇車馬,揮手辭親故。我生本無鄉,心安是歸處。」白另有詩《種桃杏》「無論海角與天涯,大抵心安即是家。路遠誰能念鄉曲,年深兼欲忘京華。忠州且作三年計,種杏栽桃擬待花」,都顯示語有所本。《定風波》詞中取來稱讚柔奴隨緣自適的曠達與樂觀,渾然天成。我們可以猜想﹕在柔奴心中,京師不是故鄉,嶺南也不是故鄉,真正的故鄉只有一個:良人之所在,即是天堂。

 

王鞏擁有蘭心慧質的的歌兒柔奴,其實東坡自己也有毫不遜色的侍妾朝雲。在王蘇之會十二年後,同樣的遭遇發生在自家身上。他被朝廷再貶嶺南惠州,朝雲隨之沿途跋涉,天涯相隨。在極惡劣的環境中,以最溫柔的心靈相濡以沫。據《宋史》本傳記載,蘇軾在惠州「居三年,泊然無所蒂介,人無賢愚,皆得其歡心」,若非朝雲相伴,何以安然恬淡至此﹖後來朝雲死於時疫,嶺南竟成了佳人最終歸宿。詩人老淚縱橫,回顧當年《定風波》一詞,「此心安處是吾鄉」詩句寧不為詩讖?

 

人之所居.北人南遷、西人東移,所在多有。中原自古多難,「閩豫人口有四次大遷移」。近數十年來留美學生在北美生根落戶,子孫一出生就是「美國人」﹔1948隨政府來台的「外省人」,兒孫出生地大多不是台北就是高雄、宜蘭。到底何處是兒家?柔奴說得好﹕「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。」但凡幸福家庭,縱然歷盡風霜雨露,仍能固若磐石、屹立不搖。多半靠心思靈巧的「點酥娘」主持中饋,她們才是全家人心靈依賴的幸福泉源。

 

《浮生六記》中的芸娘,姓陳,字淑珍,是作者沈復之妻。她並非絕色,但是極有慧根,能與丈夫談詩論畫,又注重生活情趣,時時營造「小雀幸」。譬如以草蟲入插花盆景、製作可以移動的活花屏、烹製精巧脫俗的梅花盒,都讓人喜出望外。最風雅的是「夏月荷花初開時,晚含而曉放。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,置花心,明早取出,烹天泉水泡之,香韻尤絕。」誰不想喝一杯這樣的荷花茶呢?她也曾女扮男裝與丈夫同逛廟會,偷遊太湖,探索外在世界﹕「此即所謂太湖耶?今得見天地之寬,不虛此生矣!想閨中人有終身不能見此者。」玩到開心痛快處,笑倒在丈夫懷中。

 

富貴人家,錦衣玉食,像這樣極富情趣地活著,並不難。難的是:食不果腹、衣不蔽體的貧寒夫妻,也能如此恩愛快樂。從世俗的眼光來看,沈復並不是一個好丈夫:他學、官兩不成,做生意賠本。被父親逐出家門,大半生窮困潦倒。雖然如此,因其為人風雅,家中賓客常聚,終日品詩論畫,樂趣無窮。芸娘則不動聲色,「拔釵沽酒」。丈夫說她「擅長不費之烹庖,瓜蔬魚蝦,一經芸手,便有意外味」。在成功男人的背後做一位賢妻,不太困難。但是在失意男人面前「百計代余籌畫,強顏慰藉,未嘗稍涉怨尤」,實屬不易。難怪學者張中行先生在《北京的癡夢》裡說娶妻要像「《浮生六記》陳芸那樣的︰秀麗,多情,而且更多有慧」,林語堂先生更將《浮生六記》翻譯成英文,稱譽芸娘為「中國古代最可愛的女子」,推介給國際文壇。

 

近代的少帥張學良也有他的「點酥娘」。張學良係「東北王」張作霖長子,「民國四公子」之一。1936年「西安事變」後,張護送蔣中正乘機離開西安,卻反遭蔣氏父子挾持軟禁長達50餘年之久。1946年赴台之初,居於新竹縣五峰鄉井上溫泉,戒備甚嚴。張學良在回憶錄提及:「我的事情就只到三十六歲,以後就沒有了。」他的紅粉知己趙一荻(人稱趙四小姐﹚,從16歲就不計名份跟隨著他,後來陪伴良人長達六十一年,其中五十五年處於幽禁狀態。他們在井上溫泉讀書、寫作、灌園、養雞。生活再艱難、再孤寂,總是兩人一起從容面對,毫無畏懼。

 

1964年7月4日,白髮皤皤的張學良和趙一荻在台北舉行婚禮。這一年,張學良64歲,趙一荻5l歲。他們相伴一生,終於走向了婚姻。36年後,兩位相愛的老人,相繼在美國夏威夷仙逝(張學良10l歲,趙一荻88歲),逸事餘韻至今傳聞不絕。

 

是什麼力量,能使弱質女子甘心放下一切去天涯流落、去鄉下隱居、或是自願犧牲自由,過著幽禁的歲月?她們沒有怨懟、不辭辛勞、甚至在最貧瘠險惡的環境裏甘之如飴,營造自己的春天。柔奴、朝雲、芸娘、趙四都是如此。只因為心中有愛,誠如屈原《離騷》所說﹕「亦余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其猶未悔」。她們清歌漫舞,風起,雪飛炎海變清涼﹔她們含淚微笑,笑時猶帶嶺梅香。問何以至此?其必曰﹕「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。」耳邊似乎悠悠響起林憶蓮《至少還有你》的歌聲:「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,至少還有你值得我珍惜。而你在這裡就是生命的奇蹟」。是啊,至少還有你,就是生命的奇蹟。我們發現在這不圓融的世間,找到溫柔的支撐,就是最大的力量。有你,就是天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