拂曉文壇 e-DAWN Articles - 王萱, 長干行--當愛情綻放燃燒

妾髮初覆額，折花門前劇。郎騎竹馬來，遶床弄青梅。同居長干里，兩小無嫌猜。
十四為君婦，羞顏未嘗開。低頭向暗壁，千喚不一回。十五始展眉，願同塵與灰。
常存抱柱信，豈上望夫臺。十六君遠行，瞿塘灩澦堆。五月不可觸，猿聲天上哀。
門前遲行跡，一一生綠苔。苔深不能掃，落葉秋風早。八月蝴蝶來，雙飛西園草。
感此傷妾心，坐愁紅顏老。早晚下三巴，預將書報家。相迎不道遠，直至長風沙。
（唐‧李白/長干行）

本詩《長干行》為李白於開元27年（739）從金陵赴巴陵途中所作，是一首以愛情和相思為題材的樂府詩，敘述長干里（今南京秦淮河附近）一位年輕商婦從小到大纖細柔美的感情。全詩透過童年、婚姻、離別與期盼四個階段，記錄了樸素又純真的愛情成長過程。

前六句是女子回憶童年純真歡樂的生活。「干」為河岸之意，長干里位於長江沿岸，是金陵（南京）秦淮河附近巷弄，屬百姓居住區。「初覆額」指學齡前幼兒，「劇」是遊戲的意思：追逐嬉鬧、折花草、摘果實、騎竹馬，都是幼兒活動。此段描述一對鄰居幼兒，兩小無猜的快樂的成長。

接著八句說明了街坊聯姻。先用「十四為君婦，羞顏未嘗開。低頭向暗壁，千喚不一回」四句，栩栩如生地表達初婚新娘的羞澀；接著說婚後一年才開始展眉歡笑，沉浸在甜蜜的愛情裡，立下與丈夫同生死的誓言。在這裡詩人借用《莊子‧盜蹠》尾生的故事及民間「望夫臺」的傳說，無非是為了更加重愛情堅貞的誓言。

「十六君遠行，瞿塘灩澦堆。五月不可觸，猿聲天上哀」四句是全詩的轉折，至此詩意有了波瀾，平靜的筆法也風雲突變。南京曾是六朝古都，經濟繁榮。長干里居民歷來外出經商，沿長江上下，經常數年不歸。年輕的丈夫終於遠行了，水路難行，最危險之處是瞿塘峽口的灩澦堆。尤其五月水漲，巨石隱沒，險象環生。加上兩岸猿猴哀啼，屬引淒異，憑添悲情。

在為丈夫擔驚受怕之後，女子陷入了漫長思念與等待。從「門前遲行跡」以下八句細訴別後心境：昔日丈夫在門前留下的足跡，如今已長滿了青苔。轉眼秋風吹落葉，偏偏蝴蝶又雙飛，使人思念更加悠長。女子不禁感嘆韶華易逝，憂傷催人漸老。

最後四句「早晚下三巴，預將書報家。相迎不道遠，直至長風沙」，寄語遠方的丈夫：無論什麼時候回來，都要記得先捎封信回家，我會遠道去長風沙相迎接。

詩經中有一首詩可說開「日夕閨思」之先河，寫的也是相同的思念：

《詩經/王風‧君子于役》
君子于役，不知其期，曷至哉？雞棲於樹，日之夕矣，牛羊下來。君子于役，如之何勿思。
君子于役，不日不月，何其有佸？雞棲於桀，日之夕矣，牛羊下括。君子于役，苟無饑渴。　

「君子于役，不知其期，曷至哉？」詩中的丈夫，赴邊征戰（或勞役）離家遠行。妻子既不知他身在何處，也不知歸期。女子面對的，是吉凶未卜的未知。但她表面上一如往常忙碌的生活著，看雞棲於塒，看日之夕矣，看牛羊下來。但是，晚風吹拂時，思念卻如夜色一般環合圍繞，這種感覺，已經成為一種生活中的常態了。最後，她只能將千萬個思念簡化成一句「苟無饑渴」的祈求。「苟無饑渴」不過就是吃飯穿衣，愛情終歸於生活禪，也不過就是吃飯穿衣。所謂家書，無非皆生活瑣事。試看：「君子于役，苟無饑渴」《詩經》、「上言加餐食，下言長相憶」《漢樂府詩》、「棄捐勿復道，努力加餐飯」《古詩十九首》、「早晚下三巴，預將書報家」《長干行》，每個描寫都是落實生活中的愛情。

思念才是詩的主題：在雞塒、在牛羊、在綠苔、在蝴蝶，眼前所見都化為濃濃的相思。如果說「日之夕矣」最宜思念，那麼「落葉秋風」又何其不然？《古詩十九首》曰「思君令人老，歲月忽已晚」，《牡丹亭》也說：「如花美眷，怎禁他似水流年」。從春秋到唐朝，乃至今日，所有思婦都是一樣的心情。丈夫歸期不定，夫妻相見無期，地老天荒的等待，愁思傷人，紅顏不再。本詩說「感此傷妾心，坐愁紅顏老」，詩人另詩《長相思/其二》中亦云「憶君迢迢隔青天，昔日橫波目，今作流淚泉。不信妾斷腸，歸來看取明鏡前」，雖然筆法不同，表達「思君令人老」詩心則一。

李白還有一首思婦詩《玉階怨》，又是另一方式，把貴族女子寫得光明皎潔：

玉階生白露，夜久侵羅襪。卻下水晶簾，玲瓏望秋月

詩中的女子在夜深時分獨立於玉階之上，直到露水浸濕了羅襪，才回到房中。卻放下水晶簾，繼續望著窗外玲瓏的秋月。其中「玉階」「羅襪」「水晶簾」，都顯示詩中女子的貴族豪門身份，加上秋月「玲瓏」，全詩呈現晶瑩、寒冷、皎潔的特色。我們可以看見，貴族婦女囿於禮教，感情拘謹而壓抑，詩中所活動的範圍，亦不逾越庭院深深的玉階及窗前，可見伊人寂寞、無助與孤單。

《長干行》中的女子卻不然，她主動而熱情，毫不掩飾夫妻如膠似漆，誓言永不分離；丈夫出外經商，明說「感此傷妾心，坐愁紅顏老」；及至盼望良人歸家，則脫口而出將遠道至長風沙相迎。其實二地相距七百里，姑且不論是否成行，其中化思念為力量，不計代價追求幸福的精神極為鮮明。同樣的相思，《長相思》的淚如湧泉、《玉階怨》中的哀怨淒清、都與《長干行》的樸素率真有著天壤之別。李白用他出神入化的「謫仙」之筆，描述出相思的不同的樣貌。尤其本詩中「相迎不道遠，直至長風沙」二句，寫丈夫遠行歸家，妻子不遠千里前往相迎。較之古代天子親征凱旋的臣子郊迎之禮，更增添一份尋常夫妻迫不及待相見、濃得化不開的真實感情。平凡無奇的字句，卻讓人感受到熱情在燃燒，力透紙背。是其他思婦詩所遠不能及之處。

《史記‧屈原賈生傳》有「小雅怨悱而不亂」之說，這是文化傳統中最值得稱道的修養。回到《長干行》來看，詩中最可貴的就是一份「對於期待不肯放棄」的真情。這是婚姻中的愛情，沒有虛假，也從不矯情。詩中的「君」，可能只是一位極普通的人，女子卻將他視為天。什麼叫做「任憑弱水三千，我只取一瓢飲」？在愛情裡，一個會心的微笑，一絲愛戀的眼神，就能令人精神奕奕，自有光華。他（她）就是那燈火闌珊處無可替代的真命天子。

如果能回溯到唐朝，我多麼願意結識長干里中的可愛女子。她是那麼認真的面對生活、那麼執著的思念丈夫、那麼理直氣壯表達愛情，那麼勇敢地追求幸福。她過著有滋有味、有情有義的人生。倘若愛情的思念有著不同的名字，我願意圈選「長干行」，因為她如同我們的心跳，最容易引起共鳴。